病房內,安靜無聲,雖有醫療儀器規律的「嗶~嗶~」聲回盪,
房內的氣氛卻仍讓人覺得空寂沉重,
因為,這裡是台北淡水一間醫院的安寧病房,
只有癌症末期的病患,才會住進這類病房。

「媽,今天有好一點嗎?」一句問候,打破這片寂靜,
剛從病房門口進來,穿著淺藍色高中制服的男孩,
走進右邊病床的拉簾內,對著躺在床上、面容枯槁的女子柔聲的問。

「你說呢,佑仁?」女子苦笑,回應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到。
「媽,我先幫你清理一下。」
佑仁熟練地檢查母親身上止痛器的藥量,確定藥量足夠。
癌症的病痛若不靠止痛劑緩和,晚上將會難以入睡。

檢查完畢後,佑仁接著清理母親腹部人工肛門排出的穢物。
佑仁一面清理,一面強忍著幾乎流下的眼淚,
腦海中回想到前天晚上的場景。

自從醫生宣布母親罹患癌症後,整整病了兩年的母親,
好不容易醫生才批准讓她回家過年。
想不到才到家的第二天,下腹部的手術傷口突然流出糞便。
先前癌細胞從卵巢,擴散到子宮與一部分的胃,
以為幾經手術後,判定已經清除乾淨的癌細胞,
竟然再次無預警擴散到大腸,因而堵塞了排泄系統,
造成糞便從傷口流出,治療人員才安裝了人工肛門。



「很抱歉,你太太撐不了多久了。」主治醫生無奈地對父親說。
從發病以來,一直相當堅強、抱持希望的父親,
此刻也承受不住醫生無情的診斷,在外人面前大聲痛哭,
站在一旁的佑仁,雙手緊握父親,跟著一起流淚。



「你爸什麼時候會來?」母親的詢問打斷了佑仁的思緒,
佑仁偷偷用衣袖擦掉眼淚,
回說「爸剛有打電話說,等公司的事情忙完就會過來了,要妳放心。」


放下書包,佑仁瞥見病床旁的桌上有張粉紅色的信封,
注意到封面寫著『方麗璇女士親啟』。
「媽,有妳的信。」佑仁拿起信說。


「咦?我沒注意到有人拿信過來。」麗璇疑惑說,
受到長期病痛的折磨,麗璇連開信的力氣也沒有了,
「兒子,幫我打開看看是誰寄的。」


佑仁打開信封,看到白色的信紙上一片空白,一個字都沒有。
「信上面是空白的,什麼都沒寫!」佑仁忿忿地說,
「那個混帳這麼無聊搞這種惡作劇?」
佑仁氣得把信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。

「算了,小聲點,別吵到別人休息。」這間病房是四人房,
除了麗璇外還有其他病患。被母親一提醒,
佑仁也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太大,連忙放低音量,
「媽,點滴快沒了,我去叫護士換新的,順便去買我的晚餐。」
早就無法進食的麗璇,現在都是靠葡萄糖液補充營養。


佑仁並不餓,
換點滴的事情其實也只需要按下病床旁的叫喚鈴請護士過來。
佑仁心裡雖然知道安寧病房追求尊嚴死亡的目的,
但他真的受不了安寧病房內凝重的死亡氣氛,
只好借故暫時躲避。

前幾天,有位隔壁床的病患剛過世,
家屬的哭聲勾起佑仁早有心理準備,
卻始終不想去面對的恐懼。


佑仁走出病房,蹲坐在離房門不遠的走廊樑柱旁,
低聲嗚咽啜泣,「媽,我不要妳死。」



「你好,請問是方麗璇的家人嗎?」佑仁抬起頭,
看到有位年約二十出頭,身形瘦長的男子,
穿著米黃色佐丹奴襯衫,
胸前還別著醫院志工証,輕拍佑仁肩膀出聲詢問。


「我是她的兒子,你是?」佑仁提出他的疑問,
男子用手指了指胸前的志工証,表明自己的身分,
「今天早上有人拜託我拿了一封信給伯母,
因為她在睡覺,所以我放在床邊的桌上….」



聽到這,佑仁打斷了男子的話,
「我剛剛拆開來看,裡面一個字也沒有!你是不是在惡作劇?」
佑仁握著拳頭瞪著對方。


男子搖著頭說,
「怎麼可能?真的有位先生託我送信,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惡作劇啊…」


滿腹痛苦的佑仁,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,
真的很想找人打架宣洩情緒,但想到這裡是醫院,
只好忍住衝動,不理對方的叫喚,轉身離去。


男子看著離去的背影,抓著頭喃喃說,
「傷腦筋,怎麼不是本人看到信?這下子又要再送一次了….」



從附近超商隨便買個鮪魚飯糰填了肚子後,
佑仁回到病房,才走到門口,就聽到熟悉的大嗓門嚷嚷聲,
「是外婆跟阿姨來了!」


走進病房,看到滿頭銀髮的外婆抱著麗璇,
和站在旁邊的阿姨麗雲三個人一起哭泣,
「妳尪慶仔先前才打電話貢妳的病嗚卡好,那耶變阿捏啦…..」


外婆從小沒唸過書,不識字也聽不懂國語,
外公在幾個小孩長大前就過世了,
一個女人家好不容易才將小孩拉拔長大,
現在居然要面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場面,
想到這,佑仁更覺得悲傷。


「媽….」佑仁的父親慶立不知何時已經到了病房,
「我把查某仔交侯哩照顧,哩細哪耶顧咖變這款?」
年邁的外婆指著慶立連珠砲似的責罵,
台語不太好的佑仁到後來已經聽不懂外婆在罵些什麼,
只見到父親垂著頭不發一語,接受外婆的責難….


難熬的一天又過去了,
佑仁回到家,連澡都沒洗就躺在床上,
想到明天的模擬考,卻一點唸書的心情都沒有……

不知睡了多久,佑仁在迷濛中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喚他,
「那封信,要交給你阿母看~別忘記~」



匆匆寫完考卷,也懶得跟同學對剛剛題目的答案,
下午放溫書假的佑仁搭捷運去醫院照顧母親,
還沒到病房,就看到昨天那位志工從母親的病房走出,
兩人擦身而過時,對方還向佑仁微笑點頭,
佑仁愣了一下,也點了頭回禮。


走進母親病床的拉簾,還沒和母親打招呼,
佑仁又看到粉紅色的信封,封面同樣寫著『方麗璇女士親啟』。
佑仁連忙抓起信封,衝出門外,想要問那位志工到底是誰寫的信。


到門外後,已經不見志工的身影,佑仁快步走到護理站詢問護士,
卻獲得護士「不知道耶,沒看到人」含糊不清的答案。
看著『方麗璇女士親啟』的封面,
佑仁打開來看,信紙上跟昨天那封信一樣,什麼字都沒寫。


「搞什麼鬼啊?」佑仁心中無名火起,憤而把信撕得粉碎,
用力甩進旁邊的垃圾桶,
那股怒氣才稍稍獲得宣洩,正想回到病房時,
「啊~啊~怎麼又是你在看信,還把信撕掉了?」
剛剛找不到人影的志工,突然在佑仁身邊抱著頭慘叫。


「這裡是醫院,麻煩安靜點!」聽到志工在大聲嚷嚷的護理站人員,
趕緊跑來制止他繼續吵鬧。
佑仁只好邊道歉,邊用手捂住志工的嘴,
也不管他正在哀嚎,就把他拉到醫院的中庭花園。


「你到底搞什麼花樣?」佑仁這次又握著拳頭問,
如果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就準備動手開扁了。

「我還想問你勒,看不懂中文是不是?上面明明寫『方麗璇女士親啟』,
你沒事打開來看作啥?」

志工火氣也上來,「你母親快死了,已經沒有時間了,你還….」


「幹!!」被戳到痛處的佑仁,沒等對方把話說完,
右拳直接送上。志工身手倒也靈活,左閃右閃的躲過佑仁好幾拳,
擋開佑仁的下一拳後,志工突然抓住他的雙手,
大吼,「冷靜點!」


沒想到雙手會被抓住的佑仁,呆了半响後,開始掙扎喊道,
「放開我!你這混帳!」卻怎麼用力也掙不開。


「冷靜聽我說。」看到志工嚴肅又帶著哀傷的表情,
佑仁不禁安靜下來。看到佑仁情緒穩定後,
志工才放開佑仁,沉重的說,
「對於剛剛的言詞,我很抱歉。但是我相信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,
這封信很重要,一定要由你的母親親自打開。」


「到底是誰寫的信?這麼重要,但是裡面卻一個字都沒有」
佑仁感到不解。志工無奈的說,
「我也不知道是誰寫的,我只是送信的,
把這封信交給本人是我的任務,卻被你搞砸兩次…」


志工眼睛睜得老大盯著佑仁,再一次強調說,
「還有第三次機會,除了你母親之外,誰都不能打開那封信!知道嗎?」



「佑仁~佑仁」,從遠方傳來的叫喚聲越來越近,
佑仁猛然醒來,是父親慶立在搖他。看了看四周,
佑仁剛剛坐在母親旁的椅子上睡著了。「是夢?怎麼會有這麼真實的夢?」


慶立摸著佑仁的頭說,
「爸今天工作比較忙,所以來晚了,快回家睡吧,明天還要上課呢。」



佑仁洗完澡直接趴在床上,對於醫院做的怪夢感到不解。
「就只是個夢罷了」懶得再思考下去的佑仁,
自己做了結論後,沉沉睡去。



「鈴~~~~~鈴~~~~~」急促的電話聲,
把佑仁從夢鄉中叫回,他看了時鐘,
現在是凌晨四點半,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。
佑仁抖著手接起電話,「快來醫院,你媽快不行了!」
父親急切的聲音,將佑仁內心的恐懼化為事實。


匆匆穿上衣服,抓起錢包,佑仁跑到大馬路上攔計程車趕去醫院。
「麻煩快到淡水馬偕醫院!」
司機似乎也從佑仁的言詞中感覺到他的焦慮,
主動在清晨人車稀少的馬路上狂踩油門奔馳,
原本需要四十分鐘的車程,竟然二十分鐘後就到達醫院。


付了車資,佑仁不等找錢就開門下車,準備直衝病房。
「還沒找錢呢。」計程車司機跑下車,
拍著佑仁的肩膀想要找錢給他。

佑仁轉頭,正想說不用找了,
那句話卻卡在喉頭。
因為,他看到那位志工拿著粉紅色的信封望著他。


「你….你..」佑仁驚訝地說不出話,

「對啦,我就是載你的計程車司機,不然還會有誰能開這麼快。
別再你呀,你呀,快點過去吧,沒時間了,這次一定要把信交給你母親親自
打開看信的內容,最後的機會了,別再搞砸啦。」
志工邊把信塞到佑仁手上,邊推著他向前走。



到了病房門口,佑仁停下腳步,
回頭問,「你到底是誰?」
身後空無一人,志工又不知所蹤,
只聽到遠處傳來一句,「我只是幫人送信的。」




「媽~」佑仁悲傷的叫喚,麗璇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,
「佑仁,你來了?」「是啊,媽~」看到母親虛弱的回應,
佑仁已經傷心的站不起來,但是看到手上的信,
想到志工再三的叮嚀,
佑仁說,「媽,這邊有封信,說一定要妳親自打開來看。」


父親慶立站在一旁,哀慟得早已說不出話。
佑仁扶著母親的雙手打開信封,攤在她的面前。



『麗璇,我親愛的孩子:

我要先和妳道歉,這些年來讓妳和媽媽受苦了。
你們遇到的困苦,我在天上都看在眼裡,
但我卻只能默默的守護你們,我真的對不起你們。
我並不是故意要逃避這個責任,因為,上天給了我更重要的任務。


現在,帶領妳前往永恆的幸福之地是我的工作,擺脫塵世的痛苦。

妳不需要再擔心妳的母親、兄弟,還有妳的丈夫,兒子。

他們在未來的日子,會有屬於自己幸福。


跟我來吧,我的孩子~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摯愛妳的父親  順陞 親筆  』





佑仁整理遺物時,看到信上仍舊是空無一字,
他不明白母親看到了什麼,但可以確定的是,母親臉上的微笑,
代表她在最後一刻時所感受到的平靜、安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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